“你乃是从天上降临,
熄灭一切烦恼伤悲;
谁有双重的不幸,
你也给他双重的安慰;
唉,我已经倦于浮生!
管什么欢乐和苦痛?
甘美的安宁,
来,进驻我的胸中!”
——约翰•沃尔夫冈•冯•歌德,《浪游者的夜歌》之二,1780年
在费尔蒙特呆了两天,布莱希特并未搜集到更多的讯息,好像邪术师根本不存在,或者就这么消失了。
但对布莱希特来说,更大的可能是,邪术师不知通过什么途径,提前知道了他的到来,因而停止所有活动,敛起触角,完全地隐藏起来;而对于“邪术师就藏在附近”这一点,他从未怀疑过,因为那些研习预言的家伙,对此给出了明确而肯定的答案,这是极为罕见的。
大半辈子生活在匪夷所思、怪力乱神的世界当中,布莱希特自然不会相信自己编出来糊弄小官僚们的蹩脚理由。
在一个月之前——是布莱希特出发的一个月之前——从内阁将人口失踪和邪术作祟事件的情报递送到法门开始,“烧瓶小人”阁下就在不断召集炼金和变化派系的所有高位门徒,甚至是大法师们,最后组成了近百人的队伍。他们对获得的几具流浪者尸体进行了详细的解剖研究,从中得出的结论完全偏向于邪术师,而非帝国内阁认为的跨境人口贩子。
这些被邪术侵蚀的人,他们的身体被诅咒性质的魔力永久影响着。在平时,他们可能没有异常,可在愤怒、痛苦、嫉恨等极端情绪的影响下,他们会突然爆发,失去理智,疯狂地试图破坏周围的一切。几名法师模仿心理学的命名规则,给这种诅咒取了个名字,“种群自毁倾向诅咒”。
所幸这些人只是流浪者,使用的是草叉、剪刀、棍棒这类随处可见的武器,最多不过是锋利一些的柴刀和匕首——但再低劣的战斗力,也否定不了他们隐蔽、突然,并且数量众多的事实。这些曾经无辜的人所造成的危害,已经足够帝国下定决心斩草除根了。
在收到来自法门的报告之后,茹斯特迅速从小皇帝那里获得了发布全国搜查令的许可。而一位法门的门徒,也就是“布莱希特”,被临时任命为负责调查热尔贝省的监察官,这个相对贫瘠的省份坐落在西南边陲,通过陆桥直接与阿拉贡王国接壤。
“这不过是糊弄人而已,还是糊弄一个派驻外地的法王,”朱利安在心里想着,“茹斯特绝不会像拿破仑皇室那样依赖法师,怎么可能将一个门徒任命为监察官?临时任命也不可能。不过,全国范围的搜捕倒是真的,那个疑似外国间谍的邪术师还差点让我们阴沟里翻船。”
当然,朱利安打定主意要将马格纳斯瞒骗到底,于是他又抖出一部分夹杂着谎言的真相。
其实这一任命是法门主动申请的,外人不会知道其中原因——预言者们完全肯定,邪术师就藏在热尔贝省,他们甚至能够确定他藏身的大致范围,也就是西南边陲的费尔蒙特及其周边地区。
在费尔蒙特度过的第二天晚上,镇长拉蒙邀请布莱希特到官邸的宴会厅用餐,出席的还有财税官、学督等镇上的官员。
席间众人推杯换盏,谈笑风生,但布莱希特知道,这不过是假象,真正的邪术师必然藏在这群人之中,只有他们知道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。而他询问过的那些村夫和镇民,都不在怀疑范围内。
在不同的容貌、体态、年龄、性别乃至气质伪装之下,相信没有哪个人能够看出破绽,而且他可以对着平民随便放探知法术,却不能在宴会厅里这么做——这帮人里,目前还没有谁知道,自己是秘法门徒,是一个法师,而这个秘密应该再保守一段时间。
布莱希特用充斥着谎言的话语晃花官员们的眼睛,并不时抛出一点点真相吊住他们的胃口。
这些住在边陲小镇的人们,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去,看到外界的风光,纵使他们在镇上是拥有名望和力量的官员。图卢兹的夜市、没有城墙的里昂新区,比一个省还要大的巴黎城,最多存在于他们的口耳相传之中,存在于他们的梦里。这注定了他们的孤陋寡闻,他们在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布莱希特面前,几乎什么秘密都保不住。
布莱希特用一大堆废话,将他们知道的、关于小镇历史的异闻和秘密,绝大部分都掏了出来,而镇长心领神会,默契配合着他的话语。作为外来的、见过世面的流官,终生呆在这个小地方可不是镇长想要的,而讨好钦差,配合钦差的行动,无疑是一条高升的捷径。
“不好了!”戴着头盔的卫队长冲进装饰华美的厅堂,他的制服上有血液和烧灼的痕迹,看到的官员纷纷交头接耳。
卫队长缓了口气,抬起头对布莱希特说:“大人,外面的镇民发疯了,他们正在冲撞官邸大门,我们快挡不住了!他们声称先生们是镇上的毒瘤,要求重组镇议会,让先生们出去平等地接受审判!”
官员们立刻沸腾了,混乱地吵嚷着。
除了镇长、卫队长和学督,其他人都是费尔蒙特镇的原住民,他们的家族从旧王国时代,甚至从贵族封建时代以来,就世世代代担任着镇上的重要职务。
旧王国的国王统一了法兰西,我们上台了,不管是贵族,还是国王任命的流官,只要到了这里,就必须依靠我们来实行统治;
标榜着民主和平等的大革命,没能夺走我们一丝一毫的权力,现在这个宴会厅里的人,绝大多数都是镇议员,议会于我们,不过一个新奇的玩具;
皇帝的时代到来了,我们除了为他的伟业欢呼两声,吹捧一下他军队的强大、他政策的英明,别的什么也不用做。
而现在,一群浅陋无知的平民要求重组议会,还要审判我们?
真是荒谬!
可按照钦差大臣说的,那些人未必是正常人,也可能是被邪术侵蚀,失去了理智的疯子。要是他们真的闯进了官邸,那怎么办?要是他们咆哮着,拿着危险的利刃,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冲来,那怎么办?
这样想着,一些官员不自觉地把视线投向人群前列的布莱希特。
镇长站了出来,对卫队长说道:“让我先去见见那些暴民,稳住他们。你还有多少士兵留在官邸里?然后,我们除了这些士兵,还有没有能用的部队?”
“只有二十多人,现在并非是紧急状态。大部队在郊区的另一边,正准备开进城里,他们恐怕还不知道这件事,”卫队长说着,抱歉地对布莱希特摇摇头,“我们唯一能使用的就是十人一队的巡夜士兵,理论上,现在有四队士兵在这附近。”
“那些暴民有多少人?”镇长接着问。
“官邸前面有一百人左右,至于总数有多少,我判断不出来。”
“暴民最重要的目标,就是官邸里的我们,其他事情都无关紧要,所以他们一定都聚在门前。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围拢,你派人去联系那些队伍,让他们从后方冲击暴民,我们则从门的方向反攻,只要阻止门前的暴动,我们就基本赢了。”
“抱歉,镇长,还有个坏消息。宵禁早已开始,而暴民们从自己家里出来,再集中到官邸门口,至少需要十分钟,这段时间足够他们遇上三四只巡逻队了。可巡夜的队伍根本没派人来禀报异常,任何一只都没有,所以……”卫队长没有说下去。
每个听见对话的人都明白过来。那些人要么叛变了,要么被镇民们打败,并且全部关押或杀死,使得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官邸里的众人报信。
可镇民哪来这样的本事?
巡夜的士兵可是拥有开枪的权利的!
被背叛的压力让宴会厅里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。就算那些士兵不帮助暴民冲击官邸,只要他们不加入到自己这边来,仅凭自己这边的二十多人,根本无法扭转局势。
“雅各布,还等什么?让你的人对暴民开枪啊!”财税官打破了沉默,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,“那些人不过是一时有了胆气,根本没有与之相称的力量。用火枪和子弹教训他们,让他们明白作为平民的本分,不就完事了!”
“我们早就开枪了,可是暴民们也有枪。至少二十支制式火枪,还有一些猎枪,就算每个士兵都拿着枪,也不是暴民的对手,更何况连子弹都不够。”卫队长大声说道,根本不屑于看一眼财税官。
“这么说来,巡逻队不仅叛变,还把枪都交给他们了?”镇长仿佛呆滞了一般,喃喃道,“圣母在上……”
这时一名士兵跑进宴会厅,对卫队长说了些什么。他点点头,交代了几句,挥手让士兵离开,转头看着财税官说:“刚才暴民在火枪的掩护下,溜到府邸大门外,堆了许多干柴,还往门上泼了油,我也只能让手下停止和他们交火。
“科斯塔,我把枪交给你,你愿意去门口的射击孔,对着他们开枪么?他们也不开枪了,要么是没有弹药,要么是准备给我们留下祷告的时间。我猜,他们希望我们直接投降。”
财税官不说话了,直瞪着卫队长雅各布,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。如果门没有被敌人攻破,却被他那一枪点着了,然后烧掉了,那他就会成为一个大笑话,成为这个宴会厅里所有人眼中的罪人——这样的事情还颇容易发生,火药爆发的火星和高热的残渣足够让油猛烈燃烧起来。
“诸位,听我说几句,急躁无法解决任何问题,”布莱希特抬起手,大声压过众人的嘈杂,“镇民目标明确地冲击官邸,还能说服士兵叛变,如此有组织地进行暴动,必定有一个能够号召大部分人的领导者。”
“而为了完成整个暴动最重要的任务,他必定带领着冲击官邸的、数量最多的暴民,也就是说,”布莱希特顿了顿,“他就在我们附近,就在官邸门前。而如果我们能够消灭暴民的领袖,那这场暴动就算再接近成功,也会马上失败。”
布莱希特锐利的眼神和每一个官员对视。
如此大的规模,如此明确的目的,作为受害者才最能洗脱嫌疑的骚动,就算有预言者保证,没有邪术师参与其中,布莱希特也绝不会相信。
到底是谁呢?
他的视线扫过一众官僚。卫队长冷漠麻木,镇长好像丢了魂一般,学督和财税官等人争执不休,司铎和几个不熟悉的官僚仰头看着圣像,双手合十,喃喃自语……
好像,从一开始,就少了个认识的人?
布莱希特的脸色变了。
镇中学的学督走近了布莱希特,犹豫着开口:“监察官大人,如果真有您说的暴民领袖,那样的人一定有着重重保护,想要消灭他,恐怕有点……”
“我们有很多方法可以利用,”布莱希特笑了一声,“目前而言,我是这样计划的:由我代表你们所有人,出去和暴民会面,并假意以妥协让步为条件,要求他们的头领到官邸来,进行谈判。
“我会再三确认那个头领是不是真的,等到确认之后,就可以用他的脑袋来要求暴民撤退。一旦失去了领导者,暴民就无法再维持这样的士气和组织程度了,他们必然退却。”
众多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,纷纷惊讶于监察官的狠辣与果决,却在布莱希特无比自信的言谈中忽略了这个计划的众多漏洞。
镇长惶恐道:“大人,如果这样做,您的安全恐怕……”
“不会的,我想暴民还不敢直接违抗帝国的权威,否则他们也没必要以重组议会作为名义,直接宣布革命就行了;况且我相信,我能保证自己的安全,我有法门制作的,能够防御火枪射击的护身符。另外,镇长先生,请您在这里维持秩序,确保官邸里的每个人都留在该呆的位置,请务必做到,谁都不能离开。”
“是的,我会照做的……大人,愿上帝保佑您。”镇长叹息着划了个十字。
布莱希特示意卫队长带他去府邸大门。
离开宴会厅之后,他边走边问:“雅各布……你是叫这个名字吧?
“是的,大人。”
“为什么书记官没来参加镇长的宴会,你知道原因么?”
“我知道,他有别的事情。”雅各布领着布莱希特穿过一条满是镜子的走廊,平淡地答道,“他在外面,带领我们的另一批人看守大门。”
魔力陡然从布莱希特的身上流逝,就如同水从倾覆的盆中涌出,然后消失不见。现在,他和一个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了。
“你们?!”
布莱希特终于发现,这个阴谋比他所认为的,要大得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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